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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 1937年3月14日,夜。 祁连山深处的石窝山,风声如鬼哭。 一处被当地猎人废弃的石窟内,几盏昏暗的马灯,光晕在粗糙的岩壁上摇曳,映出一张张被硝烟、饥饿和绝望侵蚀的脸。 这里是西路军仅存的最高指挥部。 军政委员会主席陈昌浩坐在一个石块上,昔日指挥千军万马的锐气,此刻已被一层厚厚的疲惫所覆盖。他身边的徐向前,这位红四方面军的总指挥,脸色苍白,一条胳膊用布条吊在胸前,那是战斗中留下的伤。 石窟内,空气凝固得像冰。 没有人说话,只有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,以及伤员压抑不住的呻(shen)吟,从石窟的角落里丝丝缕缕地飘过来,像冰冷的针,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。 几个月前,他们还是浩浩荡荡两万一千人的西路军,奉中央军委之命,渡过黄河,意图打通国际路线。 而现在,环顾四周,还能拿起枪的,不足三千人。 马步芳、马鸿逵的骑兵部队,那些挥舞着马刀,在马上发出怪叫的“马家军”,如同地狱里放出的恶鬼,在河西走廊的冰天雪地里,将这支孤军撕扯得支离破碎。 弹药几乎告罄,粮食早已断绝,战士们靠煮食皮带、马鞍,甚至挖掘草根为生。这个冬天,祁连山的雪,似乎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冷。 许久,陈昌浩缓缓抬起头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指挥员——红三十军政委李先念,红九军军长王树声,以及一直沉默不语的红五军参谋长,毕占云。 「同志们。」 陈昌浩的声音沙哑干涩,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。 「情况,就摆在这里了。我们……失败了。」 “失败”这两个字,像两块千斤巨石,砸在每个人的心头。一些年轻的指挥员,眼圈瞬间就红了,他们死死地咬着嘴唇,不让眼泪掉下来。 徐向前动了一下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。 「我和向前同志商量过了。」 陈昌浩继续说道,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。 「军已不存,我们必须为革命保留最后的火种。我和向前同志,决定先行返回延安,向中央汇报情况。」 这个决定,让石窟里的空气陡然紧张起来。最高指挥员要先行离开,这意味着什么,不言而喻。 接着,陈昌浩的目光转向了李先念、王树声和毕占云。 「剩下的部队,不能再集中行动了。目标太大。必须分散突围。」 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每一个字。 「我们决定,成立西路军工作委员会,由李先念同志统一指挥。部队分成三个支队。」 他的手指,在空气中划了一下,仿佛在分割一幅已经破碎的地图。 「李先念同志,你率领左支队,主要是三十军剩下的部队,向西,去新疆方向,寻找盛世才的部队,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。」 李先念站了起来,这位日后共和国的领导人,此刻脸上只有军人的坚毅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,接受了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。 「王树声同志。」 陈昌浩的目光转向红九军军长。 「你率领右支队,主要是九军剩下的同志,就地分散,打游击,想办法从东面突围,返回陕北。」 王树声,这位从鄂豫皖苏区一路拼杀出来的悍将,此刻也是一脸凝重。他知道,在敌人重兵围困的河西走廊就地游击,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但他同样没有犹豫,立正回答: 「是!」 最后,所有人的目光,都集中在了毕占云身上。 这位从四川军阀部队里走出来,一步步成长为红军高级指挥员的汉子,从会议开始就一言不发,只是静静地听着。他的脸上,看不出太多的表情,但紧锁的眉头,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。 陈昌浩看着他,语气变得愈发沉重。 「毕占云同志,你率领五军剩下的同志,组成第三支队。你的任务……」 陈昌浩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残酷的词汇,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。 「……就地坚持斗争。在祁连山南北两侧,开展游击战争,建立根据地,牵制敌人。」 此言一出,石窟内一片死寂。 如果说李先念的任务是“远征”,王树声的任务是“突围”,那么交给毕占云的,几乎就是一个“牺牲”的命令。 向西,或许还有一线生机;向东,或许能冲出一条血路。而“就地坚持”,在这片被马家军铁蹄反复践踏、寸草不生的土地上,没有群众基础,没有后勤补给,面对数万敌军的搜剿,这四个字,等同于命令他和五军剩下的几百名战士,用生命去为另外两支队伍的突围,争取最后一点微弱的时间。 这是最残酷的命令。 毕占云缓缓站起身,他没有去看任何人,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石窟外那片无尽的黑暗。风雪似乎更大了,他能想象,在那黑暗之中,有多少双马家军的眼睛,正像狼一样盯着这座最后的孤山。 良久,他转过头,迎着所有人的目光,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,清晰地说道: 「我服从组织决定。」 没有慷慨激昂,没有丝毫犹豫。那份平静的背后,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。 02 毕占云的平静,并非源于麻木,而是源于他一路走来的经历。 他的人生,仿佛就是一部不断从绝境中寻找生路的史诗。 1903年,他出生在四川广安一个贫苦的农家,和那个年代大多数的穷孩子一样,吃不饱饭是童年唯一的记忆。为了活下去,成年后的他,只有一个选择——当兵吃粮。 他投入了四川军阀的部队。 在旧军队里,他见识了太多黑暗。军官们克扣军饷,吃喝嫖赌,士兵们则被当作炮灰,不知道为何而战,为谁而战。毕占云的心中,充满了迷茫。他想要的,不是这样的人生。 转机出现在1927年,他所在的部队被调往湖南,他改投湘军。一年后,他跟随部队,参与了对一个叫“井冈山”的地方的进攻。 那一次,他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。 他亲眼看到,那些被称为“赤匪”的红军,装备简陋,衣衫褴褛,却打得异常勇猛。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,当地的百姓,冒着生命危险给红军送饭、送情报,把红军战士当作自己的亲人。 他还听说,红军不抢百姓的东西,买卖公平,官兵平等,士兵可以打骂军官……这一切,都和他所在的旧军队,形成了天壤之别。 一个巨大的疑问在他心中升起: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? 在一次战斗的间隙,他悄悄地脱离了国民党部队,冒着被当作逃兵枪毙的风险,奔向了红军的阵地。 当他举着手,喊出“我要当红军”的时候,他的人生,才算真正开始。 井冈山的岁月,是他成长最快的一段时光。他从一个只为混口饭吃的旧军人,逐渐理解了什么是“革命”,什么是“信仰”。他作战勇猛,头脑灵活,很快就从一名普通士兵,被提拔为红四军特务营的营长。同年,他站在红旗之下,举起右拳,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。 那一刻,他感觉自己找到了灵魂的归宿。 他跟随部队,参加了井冈山的反“围剿”,见证了中央苏区的开辟。在一次次血与火的洗礼中,他成长为一名优秀的红军将领。他当过师长,也当过军参谋长,无论在哪个岗位,他都像一颗钉子,牢牢地钉在最危险的地方。 他性格沉稳,不喜多言,但每次下达作战命令,都简短有力,直击要害。战士们都说,毕参谋长的心里,装着一张活地图,跟着他打仗,心里踏实。 1934年10月,第五次反“围剿”失败,长征开始。 湘江之战,血流成河。毕占云所在的部队负责殿后,打得极其惨烈。他亲眼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,江水被染成了红色。他端着枪,眼睛通红,亲自上阵肉搏,直到杀退敌人最后一波进攻。 遵义会议之后,红军的命运迎来了转折。毕占云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。 1935年6月,懋功会师。当他看到红四方面军那一支同样衣衫褴褛但精神饱满的队伍时,内心充满了喜悦。然而,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。 张国焘的个人野心,给这次伟大的会师,蒙上了一层阴影。 为了加强两军的团结,也为了“掺沙子”,中央决定从红一方面军调一批干部到红四方面军工作,毕占云就是其中之一。 他被任命为红四方面军总部二科科长。 这是一个敏感的位置。在这里,他亲身感受到了张国焘分裂主义带来的巨大压力。张国焘公然反对中央北上的正确路线,企图带着红四方面军南下,另立中央。 毕占云的心情,是沉重而愤怒的。他和其他来自一方面军的干部一起,利用各种机会,向四方面军的指战员们宣传中央的路线,抵制张国焘的错误行为。 那是一段极其压抑和危险的日子。他们随时可能被扣上“反革命”的帽子。但毕占云没有退缩,他坚信,红军只有一个中央,那就是毛主席领导的党中央。 最终,在朱德、刘伯承以及徐向前、陈昌浩等四方面军领导的共同努力和斗争下,张国焘的分裂企图破产,红四方面军被迫再次北上。 1936年10月,三大主力在会宁胜利会师。当毕占云再次见到毛主席和中央首长时,这位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硬汉,眼眶湿润了。 长征,这人类历史上的奇迹,终于结束了。 然而,毕占云没想到,一场更为严酷,甚至堪称惨烈的考验,正等待着他。 会师之后,中央决定执行“宁夏战役计划”,组建西路军,西渡黄河,意图在河西走廊建立根据地,打通与苏联的联系。 毕占云被任命为红五军的参谋长,跟随大部队,雄赳赳,气昂昂,渡过了黄河。 那时的他,和所有的西路军将士一样,对未来充满了希望。他们以为,严酷的考验已经过去,一个新的局面即将打开。 但他们错了。 踏上河西走廊的那一刻,他们就等于踏进了一片死亡之地。 这里,是“马家军”的天下。 03 马家军,是西北一支极其凶悍的地方武装。他们以骑兵为主,机动性极强。士兵们马上功夫娴熟,刀法狠辣,而且深受宗教和封建思想的控制,作战时悍不畏死。 更重要的是,他们是“主场作战”,熟悉地形,并且能够动员当地所有的力量。 而西路军,是一支长途跋涉的疲惫之师,他们两万多人,只有几百支枪的弹药是充足的。他们不熟悉地形,没有群众基础,语言不通,甚至连御寒的冬衣都不足。 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,在河西走廊冰封的戈壁上展开了。 战斗从一开始就异常惨烈。 高台血战,红五军军长董振堂、政治部主任杨克明以及三千多名将士全部牺牲。董振堂的头颅被敌人割下,挂在城楼上示众。 临泽血战,红三十军损失惨重。 倪家营子,这片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地方,西路军总部被马家军数万人团团包围。战士们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中,挖掘工事,用尸体和冰块筑成掩体,与敌人反复厮杀。 没有水,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。 没有粮食,就杀掉战马,煮食马皮。 没有弹药,就在夜里组织敢死队,冲进敌营,用大刀和长矛解决战斗。 毕占云所在的红五军,几乎被打光了。他亲手掩埋了一个又一个战友的尸体。昔日那些鲜活的面孔,如今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。 他的心,在滴血。 作为参谋长,他一次次地制定突围计划,又一次次地在敌人的疯狂围堵下失败。他看着地图,看着那些熟悉的地名,如今都变成了西路军将士的殉难之地。 他开始反思,问题到底出在哪里? 是战略上的失误?是后勤的严重不足?还是对敌人力量的严重低估? 或许,都有。 但作为一名军人,他没有时间去深究这些。他唯一的任务,就是服从命令,带领剩下的战士,杀出一条血路。 最终,他们拼尽最后一点力气,从倪家营子突围,一路血战,退入了祁连山中。 祁连山的冬天,是致命的。 大雪封山,寒风刺骨。战士们穿着单薄的军衣,脚上是早已磨破的草鞋。许多伤员,在睡梦中,就被活活冻死。 他们的人数,从突围时的几千人,锐减到不足三千。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,才有了石窝山那场决定命运的会议。 当毕占云接到“就地坚持”的命令时,他内心深处,其实是明白的。这是“丢车保帅”的无奈之举,是用他们这支残破的“车”,去保住李先念的“帅”,为西路军保留最后一丝血脉。 他没有怨言。 作为一个老党员,一个从井冈山一路走来的老红军,他懂得什么是大局,什么是牺牲。 会议结束时,天已经快亮了。 陈昌浩和徐向前先行离去,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。 石窟口,李先念、王树声、毕占云,这三位即将分道扬镳的指挥员,站在一起,久久无语。 李先念握住毕占云的手,用力地摇了摇。 「老毕,保重!活着,一定要活着!」 王树声也拍了拍他的肩膀,这位不善言辞的军长,只是重重地说了一句: 「保重!」 毕占云看着这两位战友,点了点头。 「你们也一样。告诉中央,西路军……没有孬种!」 三双手,紧紧地握在了一起。 他们知道,此一别,或许就是永诀。他们的前路,都是渺茫的。 李先念带着左支队,向西,走向了茫茫的戈壁和雪山。 王树声带着右支队,向东,走向了敌人密布的包围圈。 而毕占云,则带着红五军仅存的四百多名战士,转身,向着更为险峻的祁连山深处走去。 他的任务,是留下来,战斗。 他看着自己身后那支稀稀拉拉的队伍,每个人都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,许多人还带着伤。他们的眼神里,充满了疲惫和茫然。 毕占云的心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。 他知道,他即将带领的,是一场没有胜利希望的战斗。 04 祁连山的春天,迟迟不来。 毕占云带着他的小部队,像一群幽灵,在崇山峻岭中穿行。 他们是猎人,也是猎物。 白天,他们躲在隐蔽的山洞或者密林里,躲避着马家军搜山的飞机和骑兵。寒冷和饥饿,是他们最忠实的“伙伴”。 他们仅有的一点粮食很快就吃完了。为了生存,战士们开始展现出人类最原始的本能。他们挖草根,啃树皮,用石头砸开冰层,捕捉冰面下游弋的小鱼。 毕占云的警卫员,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小战士,在一次为大家寻找食物时,失足掉下了悬崖。毕占云带着人,冒着被发现的危险,在悬崖下找了整整一天,最终只找到了一只草鞋。 毕占云把那只草鞋揣在怀里,整整三天,没有说一句话。 夜晚,才是他们活动的时间。 他们会悄悄地摸下山,袭击马家军小股的巡逻队或者补给站。每一次行动,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。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:不是为了歼灭多少敌人,而是为了抢夺一点点生存下去的物资——几件棉衣,几袋青稞面,或者几十发子-弹。 有一次,他们成功地端掉了一个马家军的哨所,缴获了一挺机枪和两箱子-弹。战士们高兴得像个孩子。 但很快,马家军疯狂的报复就来了。 数千名骑兵,像潮水一样涌进山里,拉网式地搜索。天上的飞机,也低空盘旋,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。 毕占有带着部队,在山里东躲西藏,和敌人周旋。 那段时间,他们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。常常是刚找到一个山洞,还没来得及喘口气,敌人的马蹄声就由远及近。他们只能立刻起身,继续在雪地里奔逃。 许多战士,在奔跑中,就永远地倒下了。不是被子-弹击中,而是因为体力耗尽。 队伍的人数,在急剧减少。 四百多人,很快就变成三百人,两百人…… 毕占云的心,在一天天往下沉。 他开始意识到,“就地坚持,建立根据地”这个命令,在现实面前,是多么的苍白无力。 这里没有群众基础,当地的百姓被马家军高压统治,根本不敢和他们有任何接触。他们也无法扩大队伍,更不用说建立什么稳固的根据地了。 他们就像一群被困在笼子里的狼,虽然还保持着战斗的姿态,但活动的空间,正被一点点地压缩。 一天深夜,他们被敌人包围在一个山谷里。 马家军的骑兵,点燃了火把,将整个山谷照得如同白昼。他们在谷口架起了机枪,疯狂地向里面扫射。 毕占云组织部队,分头突围。 那一夜,枪声、喊杀声、战马的嘶鸣声,响彻了整个山谷。 毕占云端着一支缴获的毛瑟枪,亲自带队,向着敌人最薄弱的一个环节冲去。子-弹像雨点一样,从他身边飞过。他身边的战士,一个接一个地倒下。 他的胳膊,也被一颗流弹击中,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。 但他没有停下,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,继续向前冲。 天亮的时候,枪声终于稀疏了。 毕占云带着冲出来的十几个人,躲在一个隐蔽的石缝里。他清点了一下人数,加上自己,一共只有十四个人了。 一夜之间,他们又失去了一百多名弟兄。 毕占云靠在冰冷的岩石上,看着身边这些幸存的战士。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伤,眼神里,是深深的绝望。 没有人说话,只有粗重的喘息声。 毕占云明白,仗,已经打不下去了。 所谓的“牵制敌人”,已经变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消耗。再这样下去,这最后的十四个人,也会很快消失在这片荒凉的大山里。 石窝山会议上,李先念和王树声的身影,浮现在他的脑海里。 他们,突围成功了吗? 中央,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吗?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感,席卷了他的全身。 他抬头,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雪花开始一片片地飘落下来,落在他的脸上,冰冷刺骨。 他知道,自己必须做出一个新的决定了。一个违背命令,但却可能为这最后的十几名战士,找到一条生路的决定。 这个决定,无比艰难。它意味着,他要放弃一个军人的天职——服从。 他看着仅存的十几名部下,他们已经不再是战士,而是一群幽魂。他知道,命令已经失效,现在唯一的任务,就是活下去,把西路军失败的消息,带回延安。他深吸一口气,用尽全身力气,说出了那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决定…… 05 「我们……回陕北去。」 毕占云的声音不大,但在这死寂的石缝里,却如同惊雷。 幸存的战士们,猛地抬起头,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他。 回陕北? 这三个字,对他们来说,是多么遥远,多么奢侈的梦想。 一个年轻的战士,嘴唇干裂,声音嘶哑地问: 「参谋长……我们,不打了吗?」 毕占云看着他,那张年轻的脸上,还带着一丝属于军人的执拗。他摇了摇头,缓缓说道: 「打不了了。再打下去,我们都得死在这里。死了,就什么都没了。」 他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每一个人。 「我们的任务,已经完成了。我们用生命,牵制了敌人,为左支队和右支队争取了时间。现在,我们的新任务,是活下去。活着回到延安,见到毛主席。这,比死在这里,更有意义。」 没有人反驳。 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,参谋长说的是事实。 求生的渴望,像一簇微弱的火苗,在他们几近熄灭的心中,重新燃起。 但是,怎么回去? 这里距离陕北,还有上千里路。沿途,都是敌人的天下。他们这十几个人,带着伤,没有路条,没有盘缠,甚至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。 毕占云似乎看穿了大家的心思。 他从怀里,掏出一张破旧的地图。这是他身上,除了武器之外,唯一值钱的东西了。 「从今天起,我们不再是红军。我们是……逃难的百姓。」 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方向。 「我们不能走大路,只能翻山越岭。白天睡觉,晚上赶路。吃的……就靠讨饭。」 “讨饭”这两个字,让在场的战士们,都感到了巨大的屈辱。他们是红军,是革命战士,怎么能去当乞丐? 毕占云的脸色,也变得很难看。 「我知道,这很难接受。但是,为了活下去,我们必须放下所有的尊严。等我们回到延安,我们还是堂堂正正的红军战士!」 他站起身,将自己那支心爱的毛瑟枪,在一个石缝里藏好。然后,他脱下身上那件破烂的军装,只留下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衬衣。 其他人见状,也纷纷效仿。 他们将武器和所有带有红军标志的东西,都藏了起来。 做完这一切,他们看着彼此,都感到一阵陌生。他们不再是军人,而是一群真正的、衣衫褴褛的难民。 就这样,一支由红军参谋长带领的“乞丐”队伍,踏上了返回延安的漫漫长路。 他们的旅程,比想象中还要艰难。 他们不敢进入县城,只能在偏僻的村庄外围活动。为了不引起注意,他们分成了几个小组,分头去讨饭。 毕占云和另外两名战士一组。 他第一次敲响一户农家的门时,内心充满了挣扎。开门的是一个老乡,看到他们这副模样,露出了警惕的眼神。 毕占云低下头,用嘶哑的声音说: 「大……大哥,行行好,给口吃的吧。我们是从青海逃难过来的……」 那一刻,他的眼泪,差点掉了下来。 幸运的是,西北的百姓,虽然贫穷,但大多淳朴。他们中的很多人,虽然不敢收留这些来历不明的人,但还是会给他们一些干硬的馍馍,或者一碗热汤。 就是靠着这些施舍,他们顽强地活了下来。 白天,他们躲在破庙里,或者山上的密林里。晚上,就借着星光,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。 毕占云的胳膊,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,开始发炎流脓。他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,却一声不吭。 一个战士的腿伤复发,走不了路了。大家轮流背着他。 他们像一群孤独的狼,在敌人的地盘上,小心翼翼地迁徙。他们见过太多的人间惨剧,也感受过来自陌生人的点滴温暖。 有一次,他们在一个村子外,遇到一个放羊的老人。老人看他们可怜,不仅给了他们几个馍,还悄悄地告诉他们,前面有关卡,马家军正在盘查过往的行人。 靠着老人的指点,他们绕道几十里,躲过了一劫。 毕占云跪在地上,朝着老人离去的方向,重重地磕了三个头。 就这样,他们走了整整两个月。 他们翻过了无数座山,趟过了无数条河。身上的衣服,早已变成了布条。每个人都瘦得皮包骨头,看上去,和真正的乞丐,已经没有任何区别。 终于,在1937年的夏天,他们渡过了黄河,进入了陕甘宁边区的地界。 当他们看到远处山坡上,那面熟悉的红旗时,这十几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硬汉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抱在一起,嚎啕大哭。 那哭声里,有委屈,有辛酸,更有回家的喜悦。 他们,终于回来了。 06 回到延安的毕占云,受到了中央领导的亲切接见。 他详细地汇报了西路军最后的情况,以及他们突围的经过。当他讲到那些牺牲的战友时,这个在敌人面前没有流过一滴泪的男人,数度哽咽。 毛主席握着他的手,安慰他说: 「你们……受苦了。西路军的功绩,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的。」 随后,毕占云也陆续见到了其他突围回来的同志。 李先念率领的左支队,历经千难万险,穿过戈壁和雪山,最终只剩下四百多人,到达了新疆。 王树声率领的右支队,在敌人的重重围堵下,几乎全军覆没。王树声本人,也是靠着讨饭,才九死一生地回到了延安。 西路军,这支由红四方面军精锐组成的部队,就这样,悲壮地退出了历史舞台。 它的失败,原因是复杂的。有战略指导上的失误,有对敌人力量的错估,也有恶劣自然环境的因素。但无论如何,西路军两万多名将士,为了执行中央的命令,在河西走廊表现出的那种英勇无畏、血战到底的精神,是永垂不朽的。 对毕占云而言,这段经历,是他一生中最惨痛,也最深刻的记忆。 他常常在深夜里,梦到祁连山的风雪,梦到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战友。 他没有沉浸在悲痛中。他把这份记忆,深埋在心底,转化成了继续战斗的动力。 很快,全民族的抗日战争爆发了。 毕占云被任命为八路军三五九旅的参谋长,投入到了新的战斗中。 他参加了平型关战役,参与了开创晋察冀抗日根据地的斗争。在与日寇的战斗中,他将从红军时期积累的丰富经验,发挥得淋漓尽致。 解放战争时期,他更是南征北战,从中原战场,一直打到大西南。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靠讨饭才能活下去的“难民”,他成长为一名能够独当一面的高级指挥员,为新中国的建立,立下了赫赫战功。 新中国成立后,毕占云被任命为河南军区副司令员、司令员,后来又担任了武汉军区副司令员。 1955年,全军授衔。 在中南海怀仁堂,毕占云穿着崭新的将官礼服,周恩来总理亲自将一枚闪亮的将星,佩戴在他的胸前。 中将军衔。 那一刻,他的眼前,又浮现出石窝山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,浮现出李先念和王树声那两张坚毅的脸,浮现出那些跟着他,最终没能走出祁连山的战友们的面孔。 他知道,这枚军衔,不仅属于他自己,更属于所有牺牲在西路军征途上的烈士们。 晚年的毕占云,生活在郑州。他深居简出,很少向外人提及自己那段九死一生的经历。 但是,熟悉他的人都知道,他有一个习惯。每年到了冬天,下雪的时候,他总会一个人,默默地站在窗前,看着窗外的风雪,一看,就是大半天。 没有人知道,在那一刻,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军,在想些什么。 或许,他的思绪,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祁连山,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。 1977年,毕占云因病在郑州逝世,享年74岁。 他的一生,是中国革命的一个缩影。他从一个旧军人,成长为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,他经历了长征的艰险,也品尝了西路军失败的苦果。他用自己的行动,诠释了什么是忠诚,什么是信仰。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,许多人和事,都湮没在了尘埃里。 但我们不应该忘记,曾经有那样一支军队,在冰天雪地的河西走廊,进行过那样一场悲壮的远征。 我们更不应该忘记,曾经有那样一位将军,他接到过最残酷的命令,带领着最后的部队,进行了一场被遗忘的突围。 他的名字,叫毕占云。 【参考资料来源】 《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战史》《毕占云将军传》徐向前:《历史的回顾》李先念:《关于西路军历史上几个问题的说明》相关党史研究期刊及西路军幸存者回忆文章 |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