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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夜色如墨,我背着五岁的谢见微,在荒野小径上疾行。 三个月前,京都谢府火光冲天,刀剑交鸣,满门抄斩的圣旨如寒冰砸落。 我本是府中不起眼的小哑婢,靠偷银换棺才被世子发现。他没罚我,反将我收留,赐衣食、免鞭笞。 那一夜,血染朱门,锦衣卫破门而入。身负重伤的谢世子,抱着昏睡的妹妹,在火光中将她交到我怀里。 “秋兰,你不同。”他声音颤抖,眼中却有决绝,“你在外头活过,懂怎么逃命。带她去金陵,寻她舅舅……求你。” 他塞给我一封信,一枚玉印,转身冲入黑暗,只为引开追兵。 从此,我抱着小小姐,昼伏夜出,穿荒林,渡野河,不敢踏官道一步。 她醒来后哭闹不止,嫌我脏,嫌我哑,嫌饭菜粗劣,嫌夜路颠簸。 最狠的一次,她抽出腰间绣金荷包,狠狠砸在我脸上: “滚!我不用你伺候!” “我要嬷嬷!我要娘!我要她打死你这个小贼婢!” 我默默拾起荷包,拂去尘土,静静望着她。 她才五岁,怎知天下已无嬷嬷,无娘,无家? 怎知她曾是高门贵女,如今却是朝廷通缉的罪臣余孽? 我用手指在空中缓缓比划,字字无声: 「没人了。」 「只剩我。」 「你恨我,也得活着到金陵。」 她看不懂,也不愿看,只抽噎着缩进我怀里。 一路风霜,荷包里的碎银渐渐耗尽。 终于,我们在一个晨雾弥漫的清晨,望见了金陵城楼。 青砖巍峨,炊烟袅袅,仿佛希望就在眼前。 可当脚步踏入城门,我的心却骤然沉下—— 街巷陌生,门牌全非。 她口中那座“舅舅府邸”,早已荡然无存。 2 两个月前,金陵陆尚书府已被满门抄没,流徙千里。 罪名赫然写着:通逆党,涉谋逆——正是受了谢侯府的牵连。 我牵着谢见微,穿行在金陵城的市井长巷。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,映着灰蒙蒙的天光,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冷河。 不死心地走到陆府旧址,朱漆大门早已封死,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,层层叠叠,如枯蝶纷飞。 一位卖菜大娘摇头叹息:“百年陆家啊,一朝崩塌。连外嫁的姑娘都受牵连,有的病死途中,有的被发配教坊,连口热饭都吃不上。” 我低头看谢见微,她仰着小脸,眼睛亮亮的,还在念叨:“舅舅最疼我了,一定会收留我们。” 她不知道,她兄长拼死送她来的一线生机,早已化为灰烬。 我指尖微颤,几乎要松开她的手。 这一路,我赤脚踏过荆棘,鞋底磨穿三双,只为护她周全。 她骂我哑巴、贱婢,摔东西、耍脾气,我从不还口,也从未放手。 若说报恩,如今带她抵达金陵,已是对谢世子最后的交代。 可我是谁?不过是京都街头靠偷活命的野丫头,连名字都不配有。 而她,是锦缎裹身、金玉为伴的侯府千金。 如今钱尽路绝,举目无亲,我连自己都养不活,又怎能供她锦衣玉食? 够了。 就到这儿吧。 我正欲抽手,她却忽然转头望来。 四目相对,她眼眶微红,却强撑着别过脸,嘟囔道: “你……你哭什么?笨死了。” 顿了顿,声音软了些:“我知道你辛苦了……等见了舅舅,我一定让他赏你金锞子,给你配个大院子,让你当管事妈妈。” 依旧是那副骄纵口吻,可我的心,却像被什么狠狠扯了一下。 我没有说话,只是缓缓蹲下,将她抱进怀里。 她一愣,随即把小脸埋进我的肩窝,像只终于认出归途的雏鸟。 最终,我们寻到城西一座废弃的西王母庙。 蛛网垂梁,香炉积灰,蒲团破败,露出里面发霉的棉絮。 我轻轻将她放在残破的蒲团上,拂去她裙角的尘土。 然后,一字一句,缓慢而清晰地比划: 「侯府不在了。」 「你舅舅家,也不在了。」 「从此,再没有谢家小姐了。」 我停顿片刻,目光沉静地望进她懵懂的眼: 「你还,跟,我,走,吗?」 3 那一夜,我们蜷缩在西王母庙的残殿里。 泥胎菩萨端坐高台,指尖拈花,眉目低垂,仿佛笑看人间悲苦。 谢见微不肯信我所言,小脸涨得通红,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石板上。 她踢翻香炉,撕扯裙角,尖叫着:“骗人!你骗我!我要见舅舅!” 我退到庙角,不再靠近。 夜风从破窗灌入,冷得刺骨。 我蜷在蒲团上,听着她抽泣,渐渐沉入昏睡。 不知何时,她竟迷迷糊糊地爬了过来,小小身子缩成一团,钻进我的臂弯。 手指还揪着衣领,脸上泪痕交错,嘴里喃喃着: “爹……娘……哥哥……别走……” 我僵住,抬手欲推。 可看着她熟睡中仍紧皱的眉,那动作便停在半空。 最终,掌心轻轻落下,一下,又一下,拍在她单薄的背上。 像多年前,我娘在风雪夜咳血将死时,曾为我做过的那样。 那时我偷棺木银,被谢世子捉住。 他没打我,只静静看着我,眼里有光。 他说:“秋兰,你不是贼,你是苦孩子。” 那一眼,让我活到了今天。 我以为,谢见微终究会恨我,会走开。 她一路嫌弃我,说我是哑巴、是下贱婢女,说见了舅舅就让我滚。 所以第二日天刚蒙蒙亮,我便起身。 没叫她,没看她。 只将她滑落的外衫轻轻盖好,然后转身,推门离去。 晨雾弥漫,石阶湿冷。 我刚走出庙门不过数十步,忽然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。 回头—— 她光着一只脚,发丝凌乱,跌跌撞撞地奔来。 鞋丢了,裙摆沾满泥,脸上全是泪。 “兰姐姐——!” 她扑进我怀里,死死抱住我的腰,浑身发抖: “别丢下我!求你……我只有你了!” “我跟你走,去哪儿都行……你别不要我……” 4 谢家血脉,向来早慧。 谢见微虽年幼,却已初现端倪。 她尚不能全然明白灭门之祸的重量, 却死死攥住我的衣袖,指节发白,仿佛一松手,我便会消失在风里。 我终究无法狠心,转身又折回西王母庙。 顺手从石阶下捡起她那只沾满泥的绣鞋。 庙中寂静,香灰覆地。 我蹲下身,与她平视,目光沉静如深潭。 缓缓抬起手,一字一句,比划: 「你真要跟我走?」 「往后没有锦缎华服,没有点心汤羹,只有粗茶淡饭,风餐露宿。」 「你不再是小姐,只是个野丫头。」 「不许任性,不许哭闹,能受得住吗?」 顿了顿,我掌心贴上胸口,继续道: 「若你真心,我愿对菩萨起誓——」 「此生绝不弃你。」 「我若有半块饼,也定掰一半给你。」 她仰着脸,泪痕未干,却用力点头。 竟学着我的手势,小手颤巍巍举过头顶: 「西王母在上……」 「以后微微都听兰姐姐的话。」 「不闹,不哭,再也不乱发脾气。」 她说得认真,像宣读一道稚嫩的盟约。 我凝视她的眼睛,信了。 于是,我从怀中取出那封染血的信,还有那枚温润玉印。 信是谢世子最后的托付,印是谢家身份的凭证。 我没有犹豫,当着她的面,将信纸撕成碎片。 一片片,送入口中,咽下。 纸涩如刀,割过喉咙,却斩断了过往。 从此,无人知晓她是谢家遗孤。 从此,她只是“见微”,是我流落民间的妹妹。 我盯着她,再次比划: 「记住了,无论谁问,你都不是小姐。」 「你是秋兰的妹妹,叫见微。」 她用力点头,眼神坚定。 我翻了翻她的小荷包, 铜板寥寥,叮当作响,不过几文钱。 原本我一人漂泊,无牵无挂, 金陵城再大,也能苟活于市井。 可如今身边多了个孩子。 她眉目清丽,眼波流转,天生一副招灾惹祸的容貌。 金陵权贵云集,暗流涌动, 哪怕一丝身份泄露,便是万劫不复。 不能再留。 我握紧那几枚铜板,站起身, 牵起她的手,走向江边渡口。 用最后的钱,买两张船票。 乘舟东去,顺水而下, 驶向烟雨迷蒙的江都。 5 这世道,有钱四海皆通途,无钱寸步亦难行。 前几日尚能借船家的光,蹭些河鲜果腹,可如今船已靠岸,那点微末情分也随水漂尽。 我不过是个世子院里最末等的丫鬟,囊中本就羞涩,而世子送妹妹赴金陵,只道是短途相伴,未曾多备银钱。如今身陷江都,竟是真真切切地被一文钱逼到了绝路。 谢见微尚幼,未及佩戴首饰的年岁,身上最值钱的,唯有一只沉甸甸的赤金项圈。 思来想去,终是狠心典当了金项圈,只留下那只刻着“长命百岁”的银质平安锁——那是她娘亲临别前亲手戴上的。 用换来的银子,租下一间临街小屋。 江都城,井字街巷纵横,屋舍如鱼鳞密布,烟火人家数十万,画舫穿梭不息,四季皆如画卷铺展。 可这繁华之下,寸土寸金,商旅云集,车马喧阗。我赁的这间屋子,嵌在闹市深处,楼下便是叫卖声不断的街市,南北货品,琳琅满目。 初来那月,我不敢让见微露面。 白日紧闭门窗,将她拘在屋中,只等暮色四合,人潮退去,才敢推窗透一口气,趁机出门采买。 可这般躲藏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 其一,春去夏至,暑气渐盛,五岁的孩子整日闷在屋内,额上汗如雨下,眼神日渐黯淡,我心疼得夜不能寐。 其二,当铺掌柜见我孤身女子,又神色慌张,故意压价,我明知吃亏,却不敢争辩——那金项圈来历不明,若被盘问,恐惹祸上身。只得低头接钱,匆匆离去。 房租、米粮、柴火,样样要钱。再无进项,不过月余,便将坐吃山空。 所幸,命运并未让我煎熬太久。 清明那日,京都的惊雷,终于穿过千山万水,轰然砸落在江都街头。 忠平侯府谢家,满门抄斩,无一幸免。 我默默买回几样素斋,又扯了一尺素白粗布,跪坐在地,对着见微,字字斟酌: “谢家……没了。” “所有人都走了。你也……不在了。” “往后,没人会寻你,只要我们小心,便能平安活着。” 见微睁着湿漉漉的眼睛,小声问:“那我……没有家了吗?” 我将她搂进怀里,声音发颤:“有。你有我。” “我是你姐姐,秋兰姐姐。从今往后,我护着你。” 她拼命点头,泪水却已滚落,砸在我手背上,滚烫。 “兰姐姐……我答应过你不哭的……” “就这一次……好不好?” “以后……我再也不哭了……” 我喉头哽咽,说不出话,只能将她抱得更紧。 风从窗缝钻入,吹动那尺白布,轻轻摇曳。 从此,世上再无忠平侯府,也无金陵陆家那百年门楣。 有的,只是两个孤女,在这喧嚣人间,相依为命。 一个叫秋兰,一个叫见微。 6 阳春三月,江都早已苏醒。 画舫拂过水面,柳絮飘在风里,河岸人声鼎沸,船夫吆喝着撑篙靠岸,孩童赤脚追闹,渔网收拢时水珠四溅,银鳞乱跳。 我和见微挤在窗边,眼巴巴望着那一片喧腾。 我的心,也跟着那波光粼粼晃了起来。 这一年,我十三岁,自幼失语,是个哑女。进侯府前,从未碰过针线,更不懂刺绣女红。读书识字更是奢望,只偶尔趁大丫鬟们闲暇,教我们这些小丫头认几个歪歪扭扭的字。 因此,旁人能靠绣帕、抄经换钱,我却做不到。 不能替人写信,不能做文书杂活。 又因人生地不熟,不敢远走,更放不下见微独自在家,连街头跑腿的差事也接不了。 可河边那些人,一网一篓,竟也能换来铜板叮当响。 于是,我牵着见微的手,走向了河滩。 起初,我独自下水,让她坐在岸边石上守着。 褪去布鞋,卷起裤管,双脚踩进河水的一瞬,凉意直窜脊背,整个人顿时清醒。弯腰俯身,双手探入水底淤泥,顺着石缝摸索——从前在侯府夹缝中偷食果腹练就的眼疾手快,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。 大鱼抓不住,可小虾细鱼,总逃不过我的指尖。更多的是肥嫩的螺蛳,藏在青苔之下,一抠一把。 清晨出门,日头偏西归家,一天能攒下五文钱。 日子虽苦,却有了盼头。 天气渐热,河里嬉水的孩子越来越多。见微蹲在岸上,眼巴巴瞧着,终于按捺不住。 “兰姐姐!我也要下水!凭什么只许你去,别人家孩子都能玩?” 我摇头。 她立刻扑上来,抱着我的胳膊直摇:“兰姐姐~兰姐姐~求你啦!” 我心里翻腾着。 在我眼里,她始终是那个锦衣玉食的侯府小姐,金尊玉贵,怎能赤脚踩泥、卷裤摸螺? 可……侯府早已化为灰烬。 世上再没有谢家大小姐,只有一个叫见微的孤女。 我护得了她一时,难道能护她一世? 若真有那么一天,我不在了,她该如何活下去? 市井生存,不是诗书礼乐,而是柴米油盐,是伸手就能捞起一碗饭的本事。 想通此节,当她又一次软语相求时,我没有再拒绝。 我轻轻点头,牵起她的手,一步步走入浅水。 涟漪荡开,映出两张小小的、沾着水珠的脸。 从此,她不再是只会捧书描红的千金。 她是我的妹妹,秋见微。 要在这人间烟火里,活得结实,活得长久。 7 寒来暑往,四季轮转。 河鲜的买卖只撑到夏末。初秋一场冷雨过后,河水便一日凉过一日。再下水,脚底触到那刺骨寒意,人要哆嗦半天才能缓过劲来。 夜深了,油灯如豆。 我和见微蜷在窄小的床榻上,棉被薄得几乎挡不住秋夜的凉气。 我们正数着攒下的铜钱。 那枚金项圈换来的银角子,还剩一两半左右,用油纸仔细包着,藏在床底的瓦罐里。 而这些日子,靠着清晨摸螺、白日捞虾,除去米粮柴火、油盐酱醋,竟也攒下了两百多枚铜板。 五十个一摞,整整齐齐码成五小堆,在昏黄灯下泛着微光。 见微托着腮帮子,眼睛亮得像星子落进了屋:“兰姐姐,我们……有这么多钱啦!” 她立刻掰着手指数起来:要搬去大一点的屋子,要有雕花的窗子;要买糖人,要吃蜜糕;还要买一支会开花的绒花簪子…… 都是从前我摇头拒绝的念想。 我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,笑着摇头。 “傻丫头,钱不是这么花的。” 我低声细数:“马上要入冬了,你个子窜得飞快,春衫都短了一截,得做件新棉袄。这地方的冬天湿冷刺骨,听说夜里能结冰,被子也得换厚的。” “一床新棉被,就要二两银子。一件冬衣,少说也得三四百文。这些,才是要紧的。” 她的小脸顿时垮下来,嘴撅得能挂油瓶。 等我把铜板一摞摞收进罐子,她默默蹭到我怀里,脑袋在我肩窝蹭了蹭。 “兰姐姐……”她声音软软的,带着点委屈,“我们……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有钱啊?” 我搂紧她,指尖抚过她柔软的发丝。 窗外风过屋檐,灯火轻轻摇曳。 “会有的。”我轻声说,“只要我们不分开,日子总会好起来的。” 8 不再下河之后,日子忽然空了下来。 我寻了针线,常去隔壁找王大娘学些女红。她是个热心肠,从不藏私,会什么针法就教什么,有时家里做了桂花糕、枣泥饼,也总不忘给我捎上两块,让我带回去哄见微。 我采了山间野果,熬了糖渍梅子,也分她一半。 一来二去,两家便熟络起来。 某日午后,王大娘坐在院中剥豆,忽然问我:“丫头,八月廿二是燃灯菩萨诞辰,开元寺办香会,热闹得很,车马如流,你要不要去瞧瞧?” “我家二丫十三了,我想去求个姻缘签,盼她将来嫁个踏实人家。” 我一听,立刻点头答应。 这倒不只是为了凑热闹。 见微随我到江都已近半年,除了家门几步路,从未踏出远门。这般盛事,让她见见世面,沾些人间烟火气也好。 更紧要的是——谢家覆灭后,无人为他们超度祈福。哪怕见微尚在人世,也无法光明正大祭拜双亲。 去寺庙焚一炷香,叩几个头,至少……全了她做女儿的一片心。 当我告诉见微这事时,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。 “兰姐姐!我从前最爱跟着母亲去庙里!”她雀跃着拍手,“外头的香火旺,母亲从不限制我们,还总带好多银子,捐香油、施斋饭、放生积德……” “姐姐!你真好!” 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像只终于飞出笼的小鸟。 我笑着从袖中帕子里摸出三枚铜板,在她眼前轻轻一晃。 “见微,想不想赚笔大的?只要你听我的,今天回来,咱们就有钱买糖炒栗子、蜜渍海棠,想吃什么买什么。” 她眼睛瞪得更大,用力点头。 香会前几日,我便带着见微重返河滩。 不再卖鱼虾,而是悄悄捞起螺蛳,捕些小鱼苗,尽数养在家中水缸里。 香会当日,天刚蒙蒙亮,我们便动身。 我提着两只木桶,见微抱着另一只,直奔开元寺。 庙外早已人声鼎沸,茶摊林立,算命先生摇着铜铃,香烛纸马摆满长街。 但我们不设摊,不叫卖。 我们是卖“善缘”的。 记得幼时流浪街头,每逢香会,贵人们心善,常施舍乞儿。那时我虽衣衫褴褛,却也靠几分伶俐讨得几文活命钱。 如今不同了。我带着见微,不能再行乞。 可若论赚钱—— 还是贵人的钱,来得最快。 太阳渐高,游人如织。 我专挑那些衣饰华贵、面容慈和的妇人,让见微上前,仰着小脸,声音软糯: “夫人,今日吉日,行善积福,渡些生灵归自然可好?” 一条小鱼苗,十文钱。 一桶青螺,五百文。 “您看,”见微眨着清澈的眼睛,语气天真又认真,“田螺正产仔,这一桶里,可是上千条性命呢。佛说众生平等,不论大小,救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。” 她本是侯府千金,眉目清秀,气质天然,像极了庙里供着的玉雕童子。 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你,带着点怯生生的期盼,谁忍心拒绝? 纵使知道她在胡编,听着也心头柔软。 不到半日,桶中活物尽数售罄。 铜板哗啦啦落进布袋,整整赚了一贯。 见微乐得直跳脚:“姐姐!糖炒栗子!上次你说太贵没买,今天我要买两大包!你一包,我一包!” 我也笑了,眼角微微发热。 可临走前,我们并未直接回家。 而是绕道河边,将那些被“放生”的螺蛳重新捞起,洗净晾干,次日一早,卖给了常来收货的船家。 夕阳熔金,洒在河面。 我牵着见微的手,走在归途。 两个身影被晚霞拉得很长很长,仿佛要延伸进这烟火人间的深处。 9 与王大娘日渐熟络后,我们渐渐摸清了江都的节律。 除了年节大典,每月初一、十五,开济寺也会办小香会。虽不及燃灯菩萨诞那般车水马龙,却也有不少善男信女前来焚香祈福。 趁着秋寒未深,我带着见微又去了两回。 依旧是那一套说辞,依旧是见微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睛,软软地唤着“夫人行善”——活物兜售一空,铜板叮当入袋。 连同之前的积蓄,竟也攒下了五两银子。 这在我们眼中,已是笔不小的数目。 先紧着见微,裁了两身厚实的棉衣,夹层里絮得满满当当。 我自己那件,则只填了一半新棉,另一半塞的是晒干的芦苇草,轻飘飘的,却不怎么暖。 又添了床厚被,总算能熬过湿冷的冬夜。 末了盘算,还剩一两半银子。 刚松一口气,心又提了起来。 寒冬从不怜悯穷人。屋外北风呼啸,屋里也如冰窖一般。若不想冻僵,总得烧些东西——柴火贵,炭更贵,可哪样都省不得。 王大娘心善,见我孤身一人带孩子,便常拉我们去她家过晌。 白日里,她教我缝鞋底、纳布袜,做些简单的绣活换些零碎钱。炉膛里炭火噼啪,我们一边干活一边闲话,倒也暖和。 某日,她搓着手笑道:“还是开济寺灵验啊!我家二丫的亲事定下来了。” “男方十六岁,在客栈当跑堂,手脚勤快。再攒两年,就能娶媳妇进门。” “人踏实,婚一定,往后生儿育女,日子就稳当了。” 她说着,目光落在我身上,语气渐渐温和:“丫头,你多大了?爹娘还在吗?” “怎么一个人带着妹妹来江都?可是……许了人家?” 我低头穿针,指尖微颤。 幸而我是哑巴。 不必开口,只需轻轻点头,或缓缓摇头。 她问一句,我答一句,全凭手势与眼神。 问得多了,她心里也明白了:没爹没娘,无依无靠,带着妹妹挣扎求生;虽不能言语,但手不闲、眼不懒,是个肯吃苦的姑娘。 过了几日,她忽然压低声音道: “有个好机会。” “药铺里的学徒郎中,人称‘小陈大夫’。还没出师,但医术已得师父真传。家里原给他相看过几门亲,他都推了——嫌姑娘们话多,扰他背药方。” “你不会说话,正合他心意。安静,不吵。” 她顿了顿,认真看着我:“要不……见一面?” 10 我还没拿定主意,见微却先哭了。 豆大的泪珠滚落,她抽着小脸,声音发颤:“兰姐姐……你要说亲了,是不是就不要我了?从前府里的姐姐们,一嫁人就不见了……你别走,好不好?” 我立刻扔下针线,一把将她搂进怀里,连连摇头,手摇得几乎发酸。 “不会。”我比划着,眼神坚定,“你忘了吗?我在西王母像前起过誓——永不弃你。” 王大娘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,塞了颗桂花糖进见微嘴里:“傻丫头,哪有姐姐一辈子不嫁人,守着妹妹过活的?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挡也挡不住啊!” 哄好了见微,她又转头劝我。 “秋兰,你一个姑娘家,带着孩子,太难了。家里没个男人撑着,风来了挡不住,病了没人扛,日子怎么熬?” “成个家,有个依靠,才像过日子的样子。”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,我听着,心里却没应,也没拒。 见见罢了,又不是定终身。 再说,蹭了人家这么多炉火,连这点面子都不给,往后还怎么登门? 几日后,我便在王大娘家见到了那位小郎中。 柴堆烧得正旺,火光映着四张脸。 我和见微坐在一边,对面是小郎中和他的母亲。 “这就是秋兰。”杜大娘热情介绍,“模样周正,性子也稳。这是我儿子杜仲,十九了,在李家生药铺当学徒,师傅都说他有天分,再熬两年就能挂牌行医,前途无量啊!” 杜仲低着头,手指抠着衣角,一句话也不说。 杜大娘却说得停不下来。 她忽然转向我,指了指喉咙:“你这哑……是打小就不会说话,还是后来生病落下的?” “我儿喜欢安静,可要是天生哑巴,怕是不好——万一将来生个哑巴孙子,那可怎么得了?” 我垂眸,缓缓抬起手,比划了几下。 见微立刻替我答:“是后来生病,烧坏了嗓子,不是天生的。” 杜大娘松了口气,连连点头,随即目光落在见微身上,眼睛一亮。 她一把将见微拉到跟前,左看右看,啧啧称赞:“哟,这小丫头,生得真水灵!” 话锋一转,她笑眯眯道:“秋兰啊,我儿子虽有出息,可家里还有三个弟妹要养,再多两张嘴,实在吃不消。不过你放心,我认得几家,正缺童养媳,你妹妹这模样,定能卖个好价钱……” “卖”字未落,我猛地站起。 一把将见微拽回,紧紧护在身后。 火光映着我的脸,眼神冷得像刀。 我抬手,一字一顿,手势清晰如刻: “我不嫁。” 11 那场相看,最终在沉默与怒意中收场。 杜大娘一脸错愕,杜仲依旧低头不语,仿佛一切与他无关。我牵着见微,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暖烘烘的屋子。 寒风扑面,却比屋里的气氛痛快得多。 夜里,油灯昏黄。 我和见微蜷在窄床上,她先是抽抽搭搭,用被子蒙着头,最后终于忍不住,呜呜哭出了声。 “兰姐姐……是不是我拖累你了?要是没有我,你今天就能嫁出去了吧……” 我起身点亮烛火,抽出帕子,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。 “傻话。”我比划着,眼神坚定,“不是因为你,是我自己不愿。” “天下男人还没死绝,我何必嫁一个连话都不敢说的懦夫?在他娘面前,连呼吸都小心翼翼,将来能靠得住吗?” “我瞧不上他。一点不假。” “跟你,半点关系也没有。” 她眨着湿漉漉的眼睛,听懂了,嘴角慢慢翘了起来。 下一瞬,她猛地扑进我怀里,搂得紧紧的:“那姐姐不嫁,我也不嫁!我要和姐姐过一辈子!” 我笑了,伸手揉了揉她的发。 吹熄了蜡烛,黑暗中,将她往怀里拢了拢。 一夜无梦。 此后几日,我再没脸去王大娘家。 只在屋里埋头做绣活,针脚细密,一针一线都带着劲。攒够一沓,便拿去集市上卖。手脚勤快些,竟也比摸鱼捞虾赚得更多。 可没过几天,王大娘反倒亲自登了门。 她一进门就压低声音,数落起杜家来:“那个杜仲,书呆子一个,连自己媳妇都护不住,还当什么郎中?他娘更是势利眼,眼里只有钱,哪有半分人心?” “你没嫁成,是福气!” 她说得痛快,我听着也舒坦。 两家往来如旧。 白日里,我们依旧去她家烤火,一边纳鞋底、绣帕子,一边听她讲街坊的长短是非。 炉火噼啪,针线穿梭,日子就在这细碎的声响里,悄悄往前淌。 不知不觉—— 已到了年关。 12 这是我和见微在江都过的第一个年。 一进腊月,针线活便放下了。 日子忽然忙起来——扫尘除晦,拆洗被褥,学着炸酥果、蒸年糕。我带着见微上街,买红纸、香烛、干菜、腊肉,还有她眼巴巴盯着不肯走的糖葫芦。 年三十这天,灶火通红。 我忙了一整天,摆出满满一桌菜:酱鸭、蒸鱼、炒青菜,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鸡汤。 王大娘送来一小壶黄酒,笑说:“压压寒,也沾沾喜气。” 屋里烧着炭,暖得像春天。 见微坐在我身边守岁,眼睛亮亮的。她偷偷用筷子蘸了点酒,抿了一小口,立刻皱起小脸,可脸颊却飞起两朵红云。 “兰姐姐,以前我和娘亲守岁,总在子时默默许愿,可灵验了!你也许一个吧!” 我笑着点头,反过来问她:“那你呢?想许什么愿?” 见微歪着头,眼珠滴溜乱转,像只盘算着果子的小松鼠。 “愿望可多啦!我要和姐姐一起赚大钱,买个大宅子,带天井那种!我和姐姐一人一间房,还要有个小花园!” “每天吃一根糖葫芦——不,两根!” 她仰起脸,眨眨眼:“姐姐呢?你许什么愿?” 我望着炉火,静静想了想。 从前当乞儿时,只盼有朝一日不必再偷、再讨,能堂堂正正赚一口饭吃。 后来在世子院里,只盼升作一等丫鬟,月钱三两,能穿体面衣裳,不必再跪着听训。 可如今—— 我看着眼前这张笑得没心没肺的小脸,心里忽然澄明。 我只愿见微平安长大。 若她将来遇见心上人,我要悄悄攒一副厚实嫁妆,让她风风光光出嫁,不叫人轻慢半分。 若有余力,等我攒够银子,就开一间小小的绣坊。 不必招摇,不必迎客。我只坐在里头,低头绣花,绣牡丹、绣鸳鸯、绣山河万里。 到了夜里,关上铺门,数着一匣银钱,偷偷笑出声。 见微听着听着,困得眼皮打架,脑袋一点一点。 我轻轻推她:“再撑会儿,守完岁再睡。” 她迷迷糊糊坐直,我便把攒下的铜板倒出来,哗啦一声倒在桌上。 “来,数钱提神。” 几十枚铜板,清点整齐,我找来一根红丝线,细细穿成一串,戴在她手腕上。 “压岁钱,保你新年平平安安。” 见微猛地睁大眼,举起手腕左看右看,像是得了稀世珍宝。 忽然,她凑过来,用温热的脸颊蹭了蹭我的脸。 “谢谢你,兰姐姐。” “新年快乐。” 窗外,零星的爆竹声响起,烟火在夜空绽开。 屋内,灯火温暖,笑语轻漾。 这一年,终于在烟火与祝福中,悄然翻过。 13 新年一过,见微便满六岁了。 在侯府时,这个年纪的姑娘,早已由乳母牵着手,踏入女学大门。晨起诵读,午后习字,琴棋书画,插花品香,样样启蒙。待到十四五岁,便不再外出求学,转而随母亲学着管家理事,掌中馈、理账册,为将来主理一府内宅做准备。 可如今,她只是江都小巷里一个无名孤女。 那些金玉锦绣的课程,早已如烟散去,再不相干。 但字,必须识。 我下定决心。 见微却撅着嘴,满脸不解:“兰姐姐,王大娘家的四丫也没念过书,不也活得好好的?你说读书好,可要花银子啊!我们不是说好要攒钱买大宅子吗?” 她正贪玩,每日想着跳绳、踢毽子,对书本自然提不起兴致。 我放下手中绣绷,认真看着她。 “因为她不知道读书的好处。” “见微,我没上过学堂,也不懂诗书礼乐。可你看,那么多男人背井离乡,寒窗苦读,连饭都吃不上也要去考功名——这么多人抢着做的事,一定有它的价值。” 我顿了顿,轻声引诱:“你想买宅子?我绣一方帕子,得十文钱,要绣一百天才能换一两银子。可你若识字,替人抄经写信,一天就能挣一二百文,十天就够我一月的辛苦了。” 她眨眨眼,小手掰着指头算了起来:十天……一百天……一两银子…… 片刻后,眼睛忽然亮了。 “那……那我还是读书吧!” 我笑了。 第二日,便悄悄打听起私塾的事。 城中蒙学,一年束脩要二两银子,逢年过节还得备节礼。更紧要的是——不收女童。 我并不气馁。 银子还没攒够,路也还长。 眼下最要紧的,是让她收收心。 于是,我拿出几方素帕,穿好针线,推到她面前。 “想读书?先跟我绣帕子。” “一针一线,磨的是手,也是性子。” 阳光斜照进窗,两个身影低着头,埋在细密的针脚里。 一个教,一个学。 不是琴棋书画,却是这乱世中,最踏实的启蒙。 14 春意渐浓,河面的冰层终于“咔嚓”裂开,碎冰随水流缓缓漂走。 见微早已按捺不住,整个冬天都在念叨:“兰姐姐,冰化了,鱼苗该出来了!咱们去捞螺蛳吧,香会一到,又能一卖再卖,赚双份钱!” 我稍一走神,她竟偷偷溜到河边,卷起裤腿就下了水。 当晚,她便发起高烧,小脸烧得通红,嘴里胡乱喊着“鱼跑了”“螺蛳桶漏了”。 接连几日,药罐子不离火,苦得她眼泪汪汪。 终于退了烧,她缩在被子里,怯生生地蹭到我身边:“兰姐姐,我知错了……你别生我气,别不理我好不好?” 我没回头,只低头绣着香囊,指尖用力,针脚却一丝不乱。 她叹了口气,默默爬下床,搬来自己的小绣绷,拿起针线,学着我的样子,一针一针地绣起来。 可奇怪的是——她随手绣的几朵小花,歪歪扭扭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灵秀,竟比我还绣得好看。 我惊讶地凑近看。 她摊摊手,一脸天真:“从前娘亲用的帕子、香囊,都是这样的花样。我记在心里了。” “兰姐姐喜欢吗?” “那我全画下来!” 我心头一震,立刻跑到王大娘家借来几张粗纸,又削细木柴,用火燎成炭笔,吹熄后便让见微画。 她落笔如飞,一口气画了十几张——有缠枝莲、蝶恋花、云鹤纹,还有谢家独有的暗纹图样,每一幅都精致典雅,带着世家风韵。 我挑了三张最简单的,用细丝线细细绣成。 带着见微,直奔城中最大的绣品铺。 掌柜起初只肯给三十文一张。 我二话不说,转身就走。 见微挺起小胸脯,声音清脆:“江都又不止您一家铺子,甜水巷的绣坊还收新花样呢!您给不出价,我们这就去别家!” 掌柜愣住,忙喊住我们:“五十文!五十文行了吧!” “但有个条件——新花样只准卖我这儿。若还有图纸,我也收,一张图给十文!” 成交。 走出铺子,我和见微相视而笑,几乎要蹦起来。 当晚,我挑了两张最简单的花样,连夜绣好,第二日送去王大娘家。 “师傅带进门,手艺不能忘。”我比划着,“这点心意,您收下。” 她又惊又喜:“你这丫头……有心了。” 我点头。 这世上的钱,一个人挣不完。可若有难处,总得有人伸手拉一把。 春去三月,暖风拂面。 我们已攒下十两银子。 沉甸甸的银角子,压在箱底,也压在心上。 是时候了。 见微的私塾,该提上日程了。 15 这事,终究还是王大娘牵的线。 恰巧城中一户富家嫁女,要赶制一批陪嫁针线——手帕、扇袋、络子、香囊,样样精致。她念着我手艺好,便邀我一同去做活。 去了才知,那新娘子竟是读过女学的,还当过几年女先生。 她父亲原是私塾夫子,去世后,藏书与教具尽数留给了她。如今她在富贵人家授课,也收几个学生,带着自家女儿一同启蒙。 我心头一动,悄悄托王大娘打听。 束脩一年二两银子,不包食宿,但可每日往返。 虽不便宜,却已是眼下最好的机会。 我咬牙点头,定了下来。 消息传到见微耳中,她蹦跳着扑进我怀里,眼睛亮得像星子坠落人间。 那晚,我坐在灯下数铜板,嘴角一直压不住地往上扬。 王大娘来送茶,瞥见我偷笑的模样,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撞我:“傻丫头,你倒是替妹妹张罗得妥帖。” “可你自己呢?你也快十五了,是个大姑娘了。” “爹娘不在,没人替你操心。上次杜家不成,我再帮你物色别家。你这样勤快灵醒的姑娘,若不是我家小子年纪不对,我都想抢回去当儿媳!” 我转过身,冲她温柔一笑,抬手比划: “不急。” “我心里,还没装下谁呢。” 王大娘望着我,轻叹一声,终究没再劝。 她不懂。 她觉得让女孩读书是浪费银子,不如省下钱来,多做几件嫁衣,多备些脂粉,将来好嫁个殷实人家。 可我不这么想。 见微不该一辈子困在针线筐里,靠别人施舍一口饭吃。 她该有选择的本事,有说“不”的底气。 我低头看着手中未绣完的帕子,针线细密,如同我的心事。 有些路,注定要两个人一起走。 一个去学堂,一个在灯下守着。 一个读书,一个攒钱。 谁说女子只能依附他人? 这世间,总得有人先迈出一步。 我没说话,只将笑意藏进眼底,轻轻吹熄了灯。 16 来到江都的第二年,日子终于稳稳地踩上了节拍。 每天卯时初刻,天光微亮,我便牵着见微的手,送她去女先生家中读书。 回来时顺道拐进坊市,踮脚瞧瞧绣品铺的柜台——我们的帕子又卖出去几张。我默默记下数目,心里盘算着:下回该再涨五文,若是新花样,干脆要八十文。 偶尔得闲,便去王大娘家坐坐。 她正忙着教导二丫持家之道,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有力:“记住喽,钱袋子得攥在自己手里!生两个胖小子才算立住脚跟。男人嘛,哪有不偷腥的?睁一眼闭一眼,日子才过得下去。” 我听着,只笑笑,不接话。 未时一到,我准时去接见微放学。 归途上,斜阳温柔,洒在青石板路上。她仰着小脸,大声背诵新学的诗文,一字一句,清脆如铃。 若背得流畅,我便奖励她一包糖炒栗子,或是一小块桂花糕。 夜里,油灯如豆。 她便正襟危坐,像模像样地当起小先生,一页页教我认字。 “兰姐姐,这个是‘安’,平安的安,你要记住了。” 我笨拙地跟着念,她便咯咯笑,再耐心教一遍。 每晚,我搂着她入睡,听她均匀的呼吸声,心里踏实得像落了锚。 每一天,都盼着天快点亮。 直到见微生辰那天。 我早早起身,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,卧了双蛋,洒上葱花。 推开门—— 门外静静躺着一只青布小包袱。 我心头一紧,蹲下打开。 里面,整整齐齐码着五十两银锭,沉甸甸的,压得人心发颤。 还有一只金项圈,样式熟悉得让我指尖发抖—— 正是当年当掉的那只。 风穿过巷口,吹得门扉轻响。 我站在门槛上,望着空荡的街道,久久未动。 17 见微捧着那只金项圈,突然放声大哭。 她又长大一岁了。 这一年读书识字,心窍渐开,许多从前懵懂的事,如今已能想得明白几分。 她紧紧抱着我,小脸贴在我颈边,泪水顺着皮肤滑落,冰凉又滚烫。 “兰姐姐……这是我的……是祖母在我满月那日亲手戴上的。” “我戴了五年,每一道纹路我都记得。不会错的。” 她抽噎着,声音却带着笃定: “是哥哥……他还活着。” “他回来了。他来找我了。”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,指尖微微发颤。 谢世子……大概也没料到会有今日吧? 他的退路早已断绝。 那个曾被千娇百宠的妹妹,竟跟着我在市井里摸螺捞虾、穿针引线,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。 他知道我们在江都,却只送来银子与项圈,人始终未露面——必是处境艰难,不便相见。 可即便如此,他脱困后的第一件事,竟是寻回妹妹的旧物。 赎回首饰,如同赎回她失落的过往。 那一刻,我心里酸涩又柔软。 我羡慕见微。 她有一个把妹妹看得比命还重的兄长。 当年火海之中,他本可独自逃生。 却拖着伤躯,死死抱着她冲出烈焰。 有这样一个哥哥,是真的很好。 真的很好。 18 那只金项圈,最终被见微用红绸包好,锁进了柜底最深处。 她依旧每日去读书,背诗声清脆如初,仿佛那夜的银两与旧物,只是命运投下的一颗石子,涟漪过后,生活仍静静流淌。 而我,开始悄悄打听京都的动静。 江都远在江南,消息如逆水行舟,总要迟上许久。直到深秋霜降,我才从茶馆闲谈中听闻:老皇帝病势沉重,长年沉迷丹药,至今未立储君。 皇子皇孙暗流汹涌,明争暗斗已如野火燎原。 北疆的赵王,手握重兵,骁勇善战; 湖广的秦王,文采斐然,门客如云; 冀州的燕王,韬光养晦,却传闻暗中结纳旧臣。 这些事,本与我们这样的小民无关。皇座换谁坐,百姓依旧要纳粮、要织布、要活着。 可我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—— 谢世子,一定就在其中某位王爷身边。 或许,他正是那盘棋中,一枚悄然落下的暗子。 但我从未对见微提起。 自从那五十两银子悄然送来,我们的日子彻底松快起来。这笔钱,足够在江都买下一所二进小院,青砖黛瓦,带个小天井。 从前见微总嚷嚷:“兰姐姐,我们什么时候换大房子?我要有自己的屋子!” 那时我们挤在一张床上,她睡不安稳,夜里翻腾,常把我蹬醒。 如今我问她要不要搬,她却摇头。 “现在这样就很好。”她轻声说,“我一睁眼就能看见你。” “若搬了新宅,我怕……怕哪天醒来,发现这一切都是梦。” “连你也不见了。” 我心头一颤,默默点头。 再说,买宅子是大事。我们两个孤女,骤然拿出五十两,难保不惹人怀疑。银钱来路说不清,反倒招祸。 如今这小屋虽窄,可左邻王大娘、右舍张婶,都已熟识。有个风吹草动,还能搭把手。 安稳,比宽敞更重要。 于是,我们留了下来。 这一留,便是两年多。 王大娘的二丫出嫁时,我送了她一对亲手绣的鸳鸯肚兜; 见微的冬衣做了三季,一季比一季厚实; 我的绣品也从十文一张,涨到三百文一件,掌柜见我都得赔笑。 某日清晨,我推开窗。 整座江都城,竟如雪覆般素白。 家家户户门前挂起白幡,行人默然,街巷无声。 ——国丧。 皇帝驾崩了。 19 老皇帝在龙椅上坐了四十余年。 四十年里,他不理朝政,只醉心丹炉紫烟,任权臣横行,百姓困苦。他的死讯传来,街头巷尾竟无人落泪,反倒有人悄悄放了一串鞭炮,说是“送瘟神”。 新帝登基,是那位镇守北疆的赵王。 雷霆手段,一扫积弊。登基诏书尚未宣毕,第一道圣旨便如惊雷劈开旧幕—— 为忠平侯府平反昭雪,洗尽冤屈。 原谢世子谢砚声,承袭爵位,复为忠平侯。 我听到消息那日,正坐在灯下绣一幅缠枝莲。 针尖微微一颤,血珠沁出。 我知道,这一天终究来了。 见微,要回去了。 半个月后,暮色初降。 我照例牵着见微从女先生家回来,推开小院的门—— 院中立着一人。 月光洒在他肩头,玄色锦袍无声垂落,身形挺拔如松。 是谢砚声。 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世子,如今眉目依旧俊朗,却再不见半分柔光。北疆风沙磨砺了他的轮廓,军中杀伐淬炼了他的眼神。 他像一柄藏于鞘中的利剑,静默时温文尔雅,一旦出鞘,必见血封喉。 可当他目光落在见微身上时,那层寒冰骤然碎裂。 他蹲下身,朝她伸出手,声音低沉而温柔: “见微。” “哥哥回来了。” “……不认得了吗?” 20 我没有留在院子里。 兄妹重逢的时刻,不该有我在场。 我悄悄退开,去了王大娘家,坐在灯下缝绣活。针脚却乱了,心也乱了。 我知道,见微本是侯府明珠。 她跟着我,在市井里吃苦受累,睡窄床、穿旧衣、摸螺捞虾,是我亏欠了她。 如今冤案昭雪,兄长复爵,她终于能回到属于她的世界。 我该为她欢喜。 可一想到她要走,心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,疼得喘不过气。 王大娘见我神色不对,轻声问了几句,听罢直拍大腿: “丫头,你就是经历得太少。我嫁二丫那日,也哭得跟泪人似的。养了十几年的女儿,一朝成了别人家的媳妇,能不难受?” “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?” “你舍不得她,就跟着回去呗。她才九岁,离出嫁还远着呢。” 回去? 我怔住。 若回去,我们便不再是相依为命的姐妹。 她是主,我是仆。 从前的温情,会被身份碾得粉碎。 所以,当谢砚声后来问我:“何时启程回京?” 我摇了摇头,抬手比划: “我不去了。” 他眉头微蹙,眼中闪过不解:“为何?这些年你护她周全,她离不得你。” 我低头,指尖抚过绣绷上的丝线,一字一句,说得清晰: “我不想回去,以奴婢的身份陪她长大。” 他静默片刻,忽然开口: “那……你愿做我的妾室吗?” 我猛地抬头。 他神色坦然:“见微不愿抛下你。我可以为你销去奴籍,以贵妾之礼迎你入门。我未来的正妻出自河东李氏,性情宽厚,我会与她言明——你只为陪见微长大,待她出嫁,便在谢家荣养终身。” 我懂他的用心。 侯府小姐身边的老嬷嬷,大多是从幼时便服侍的仆人。可嬷嬷终究是下人,是贱籍。 他不愿我以卑微之身再入侯门,便以妾室之位抬举我。 可我还是缓缓摇头。 “这世上,再深的恩情,也需有个了结。” “侯爷与小姐想报恩,不如销我奴籍,多赐些银钱。让我自由自在地活。” 谢砚声凝视我良久,忽然轻笑,眼底却泛起一丝敬意。 “秋兰啊……秋兰。” 他解下腰间一枚温润玉佩,递到我手中: “既如此,我便认你为义妹。” “这些年你为谢家所做的一切,我以兄长之名偿还——补足你二十年月例,为你备好嫁妆,将来你出嫁,我亲自送你上轿。” “见微与你,情同骨肉。往后,你们便如亲姐妹般走动,不受身份拘束。” 我握紧玉佩,温凉沁入掌心。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。 我不求荣华,只求情分不灭。 我点头,眼中有泪,却含着笑。 他深深看我一眼,声音低沉: “这玉佩,是兄长给妹妹的见面礼。” “秋兰……” “谢谢你,护住了我的妹妹。” 21 见微发了场惊天动地的脾气。 她冲进屋子,扑进我怀里,放声大哭,像要把肺都哭碎。 “兰姐姐!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!在西王母面前起过誓的!” “为什么不回京?你骗我!我不信!” “你不走,我也不走!我不要当什么侯府小姐了!我就留在江都,陪你!” 快十岁的姑娘了,哭起来还是和五岁时一模一样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,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,生怕我下一瞬就消失。 我无奈,掏出帕子,一遍遍给她擦泪。 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,慢慢比划: 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,见微。” “我不是不要你,只是……我们的路,不一样了。” “我本是街头乞儿,是你哥哥好心带我进侯府。如今我在江都四年,能绣、能卖、能养活自己。救你,是我心甘情愿的事。” “可若回了京都,我要低头做人,要看人脸色,要听那些风言风语——‘那是谁?一个哑巴丫鬟,也配和小姐称姐妹?’” “我不想活成那样。” 她的哭声渐渐弱了,可泪水仍不断涌出,像断了线的珠子。 她依旧紧紧抱着我,不肯松手。 “那我也不回去了!我宁可当个平头百姓,也不要一个人回去!” 我笑了,指尖轻抚她的发顶,像哄小时候那样。 “傻丫头,你可以不想回去,但只要你哥哥还是忠平侯,你就永远是谢家的小姐。” “而且,你得回去啊。” “万一哪天我日子过不下去了,还得指望你接济我呢。” 这话一出,她抽噎着抬头,红着眼瞪我:“兰姐姐!你敢!你要是没钱了,我立刻就来江都找你!” 那一夜,她赖在我身边不肯走。 小小的身子蜷在我怀里,呼吸温热,却时不时抽一下,像是梦里也在哭。 油灯将灭,光影摇晃。 多年前,侯府倾覆之夜,我带着她冒雨赶路,她心里恨我,只盼早日送到金陵,再不见面。 那时谁能想到,有朝一日,我们会为离别而肝肠寸断? 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。 22 谢砚声在江都只停留了三日。 第三天清晨,他带着见微启程回京。 我没有去送。 我不敢去。 怕自己心软,随她北上;也怕她回头,一步三停,终究走不成。 后来王大娘告诉我,那天见微在门口徘徊良久,鞋尖碾着青石板,不肯抬脚。 她在等我。 终于迈步走了两步,又猛地折返,小跑着扑进王大娘怀里,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布包。 “兰姐姐的……替我交给她。” 我打开布包—— 是那只银质平安锁。 当年初到江都,我们一贫如洗。我当掉她的金项圈换钱,唯独留下这把锁,说:“留个念想,保你平安。” 如今,她带走金项圈,却把平安锁还给了我。 她要我说不出口的话,轻轻放在我掌心: 愿你平安。 见微回京后,深宅高墙,再难轻易出府。 但她从未断过音信。 每月一封家书,从不延误。节礼更是准时送达,年年不断。 她在信里抱怨侯府规矩森严,连走路都要数步子,再不能像在江都时那样,光着脚丫追着船夫捡漏下的鱼虾。 说先生教《诗经》太严苛,她又不当女官,为何要背那么多?可下次来信,却又得意洋洋地写下一首新学的诗,让我猜是哪位诗人所作。 还说起绣活——有人笑她绣的喜鹊歪头斜眼,活像一只醉鹅。她气不过,当场揪住那人衣领,狠狠揍了一顿。 随信附赠一方帕子:正是那幅“喜鹊报春”,针脚细密,灵鸟展翅,分明极好。 千里之遥,山河相隔。 可读着她的字,看着她的绣,我仿佛仍站在她身后,看她撅嘴、瞪眼、挥拳、欢笑。 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,像一场梦。 一场真实而滚烫的美梦。 多年后,我们再见。 那年,我二十五岁。 我在江都开了一间绣坊,专营精绣帕、香囊、裙襕,生意兴隆,人称“兰娘子”。 她十七岁,已许配人家——正是当年那个笑她绣活差的小郎君。 两家门第相当,自幼相识,吵吵闹闹十几年,竟也成了彼此心头最软的一块。 她特意来见我,只为一件事: 让我看看她穿上嫁衣的模样。 “兰姐姐,还记得吗?那年除夕,我们数铜板,你说要给我攒嫁妆,说‘见微穿上嫁衣,定是天下最美的姑娘’。” 她转了个圈,红裙飞扬,凤冠流苏轻颤。 “你快瞧瞧,我美吗?” 我用力点头,喉咙发紧,说不出话。 一把将她紧紧抱住。 那一夜,我们像从前一样挤在一张床上。 她有说不完的话,讲京城的雪、学堂的趣事、未来的夫婿……说到最后,忽然安静下来,认真问我: “兰姐姐,这些年……你为什么一直没成亲?是我耽误了你吗?” “如果你愿意……” 我伸手,轻轻按住她的唇。 然后一字一句,比划得无比清晰: “见微,这和你无关。” “是我没遇见想嫁的人。” “这些年,也有人来说亲。可他们看我的眼神——是算计,是占有,是赤裸的欲望。只消一眼,我就觉得冷,觉得脏,根本无法想象与他们共度余生。” “嫁人也好,不嫁也罢,本就没有对错。” “就像这世上,有人选择成为妻子、母亲;” “也有人,选择成为自己。” “都很好。” 窗外月色如水,静静洒在嫁衣上。 像那年江都的灯火,温柔地照亮了两个孤女的前路。 (全文完) |

